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惠安男子
舒婷
几位北京来的朋友在我房间打地铺,我坐在写字台前处理读者来信。有位姑娘从地上跳起来,将一张印有惠安县文化局的便笺摊平在我面前,嚷道:“舒婷,别的信且不管,这信你一定先复他,他那简单的几句话全是为你好,根本不提他自己。”我一看,朋友说得不全对,他是提了他自己,就是署名那几个字:陆昭环。
那是一九七九年。
正因为有了这样真挚的、雪里送炭的开端,我们的友情虽然淡淡,可这么些年却始终不辍,犹如在惠安崇武的城楼听南乐。微雨,有一盏黄黄的小汽灯停在狭窄泥泞的石条巷里,依稀可以看见一顶尖头笠蹲在墙角,有人听醉了。一曲终了,雨却停了,浴阁的明月自古老城垛的缺口步出,将寂静照得透彻心肺。这时才觉得那丝竹之音里的乡情凄婉,始终不即不离,缭绕于月氤和濡气之中。
他在信上告诉我,他有一部长篇小说,已写到第六章了,“恐怕永远没有读者”。 在我的小窗前读他的信,抬眼望窗外夜浓似墨,恨不得将灯举高些,让远方的朋友看见。于是写《小窗之歌》给他:“假如你感到孤单/ 请到窗口来和我会面/ 相视伤心的笑颜/ 交换斗争与欢乐的诗篇。”意犹不足,再写《也许》,已不仅仅是写给他了。“也许我们的心事/ 永远没有读者……/ 也许/ 由于不可抗拒的召唤/我们没有其他选择。”特地到惠安去看他,这是第一次见面。他比我意料中的还要无言,神情落寞,眼神隐有几分凄惶。他从来不是一个热络的人,因此他的沉默比一切辞藻更动情。
在家请我喝酒,老母妻儿穿梭送菜,豆腐青菜大肥肉,吃了又做,做了又吃,不知吃了多少道,只记得两次遣儿到供销社擂门沽酒。家中清寒处处可见,妻子脸色黧黑却坚毅含忍;诸儿衣袜不鲜却干净整齐且行止有礼,连猫也不乱蹭人。让我们吃着也喝着还笑着,心里酸酸的,眼神也凄惶起来。
夜宿科山上的文化馆,狂风大作,似乎有无数怒鲸出没。门窗彻夜有山精林怪出出进进。心潮难平,便想那离开祖传老屋的独生子,如何一步一步踩着单薄的身影去省城读大学,那里仕女如花;想守寡老母如何扶着门楣望归路,蜘蛛在空燕巢里结网;想那订亲的惠安姑娘,如何咬着头巾一角,赤足站在赤土埔看云,看她更缥缈的命运。
她那秀才郎君如期归来,把她接进这座半圮毁的石头房子。夜间躺在打补钉的蚊帐里,四个孩子环卧,她眼睁睁地划算明日艰难的活计,地瓜渣还能对付吃多久,孩子的学费等等。她那手无缚鸡之力的夫君正噼噼啪啪赶着蚊子,埋头疾书那也许永远没有读者的心事。
突然有一天他的故事获得了读者,被人郑重介绍,又四处转载,还改编成电影。正像前年他的头发不讲道理一根不留掉得精光,接着又毫无原因长得愈加蓬蓬勃勃愈加乌黑光亮。他不仅比从前年轻也比从前开朗。有人说那不是由于头发的更新,而是因为《双镯》的爆响所带来的创作生涯的转机。
但是,若非《双镯》耗竭了心血,他又怎会整整一个酷暑头上天天戴着帽子呢?
他真正地回到了故乡的石屋群里,他的老阿姆,他的玉珍妻,他的乡亲邻里,都是半月湾的卵石,质地平凡普通,被生活的波涛打磨得流光溢彩。经他音叉般手指的触摸,便成为一个个有血有肉的音符。千百人将猎奇的目光从杂志封面、摄影展览收回,沉思在他的群雕之下,从惠安妇女腕上银镯的叮当声里,倾听被咸涩的海风和潮音所掩盖的年代悠久的颤栗和微语。
不必再署名,就像崇武灯塔在世界海图上一直是惠安的骄傲那样,读者心目中,他就是那个——惠安男子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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